《长干曲四首》是唐代诗人崔颢的组诗作品。这组诗以男女对话的形式,描写了采莲女子与青年男子相恋的过程:两人偶然水上相逢,初不相识,女子却找出话头和对方攀谈,终于并船而归。诗中描绘船家少女的大胆和聪慧,憨厚如实的语言维妙维肖,非常可爱。这四首诗继承了前代民歌的遗风,但既不是艳丽而柔媚,又非浪漫而热烈,却以素朴真率见长,写得干净健康。
长干曲四首⑴
君家何处住⑵?妾住在横塘⑶。停船暂借问⑷,或恐是同乡⑸。
家临九江水⑹,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下渚多风浪⑺,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⑻。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⑴长干曲:一作“江南曲”,一作“长干行”,属乐府《杂曲歌辞》。
⑵何处住:一作“定何处”。
⑶横塘:即莫愁湖,在今南京市西南。
⑷借问:请问,向人询问。
⑸或恐:也许。一作“或可”。
⑹九江:原指长江浔阳一段,此泛指长江。
⑺下渚:一作“北渚”。
⑻逆潮归:一作“送潮归”。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家住在横塘一带。停船我来打听一下,或许我们还是同乡。
我家就临靠着九江,来去都在九江边上。我们同是长干的人,可我们从小不相识。
下渚的风浪很多,采莲的船只渐渐少了。哪能不相等待,自己独自迎着潮水归去呢?
三江五湖潮水很急,风浪常起。女子轻如花朵,不要怕莲舟过重而不能弄潮。
崔颢《长干曲四首》载于《全唐诗》卷一百三十。“长干曲”是南朝乐府中“杂曲古辞”的旧题。这组诗创作时间未能确证。
崔颢,唐代诗人。汴州(今河南省开封市)人。开元十一年(723年)登进士第,官终尚书司勋员外郎。其早期诗作多写闺情,流于浮艳轻薄。后历边塞,诗风大振,忽变常体,风骨凛然,尤其是边塞诗慷慨豪迈,雄浑奔放。明人辑有《崔颢集》,《全唐诗》存其诗四十二首。
这组诗的前两首抓住了人生片断中富有戏剧性的一刹那,用白描的手法,寥寥几笔,就使人物、场景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它不以任何色彩映衬,似墨笔画;它不用任何妆饰烘托,是幅素描;它不凭任何布景借力,犹如一曲男女声对唱;它截头去尾,突出主干,又很象独幕剧。题材是那样的平凡,而表现手法却是那样的不平凡。
先看第一首的剪裁:一个住在横塘的姑娘,在泛舟时听到邻船一个男子的话音,于是天真无邪地问一下:你是不是和我同乡?-就是这样一点儿简单的情节,只用“妾住在横塘”五字,就借女主角之口点明了说话者的性别与居处。又用“停舟”二字,表明是水上的偶然遇合,用一个“君”字指出对方是男性。那些题前的叙事,用这种一石两卵的手法,就全部省略了。诗一开头就单刀直入,让女主角出口问人,现身纸上,而读者也闻其声如见其人,绝没有茫无头绪之感。从文学描写的技巧看,“声态并作”,达到了“应有尽有,应无尽无”,既凝炼集中而又玲珑剔透的艺术高度。
不仅如此,在寥寥二十字中,诗人仅有口吻传神,就把女主角的音容笑貌,写得活灵活现。他不象杜牧那样写明“娉娉袅袅十三余”,也不象李商隐那样点出“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他只采用了问话之后,不待对方答复,就急于自报“妾住在横塘”这样的处理,自然地把女主角的年龄从娇憨天真的语气中反衬出来了。在男主角并未开口,而这位小姑娘之所以有“或恐是同乡”的想法,不正是因为听到了对方带有乡音的片言只语吗?这里诗人又省略了“因闻声而相问”的关节,这是文字之外的描写,所谓“不写之写”。
这首诗还表现了女主角境遇与内心的孤寂。单从她闻乡音而急于“停船”相问,就可见她离乡背井,水宿风行,孤零无伴,没有一个可与共语之人。因此,他乡听得故乡音,且将他乡当故乡,就这样的喜出望外。诗人不仅在纸上重现了女主角外露的声音笑貌,而且深深开掘了她的个性和内心。
诗的语言朴素自然,有如民歌。民歌中本有男女对唱的传统,在《乐府诗集》中就称为“相和歌辞”。所以第一首女声起唱之后,就是男主角的答唱了。“家临九江水”答复了“君家何处住”的问题;“来去九江侧”说明自己也是风行水宿之人,不然就不会有这次的萍水相逢。这里初步点醒了两人的共同点。“同是长干人”落实了姑娘“或恐是同乡”的想法,原来老家都是建康(今南京)长干里。一个“同”字把双方的共同点又加深了一层。这三句是男主角直线条的口吻。剩下最后一句,只有五个字,该如何着墨?如用“今日得相识”之类的幸运之辞作结束,未免失之平直。诗人终于转过笔来把原意一翻:与其说今日之幸而相识,倒不如追惜往日之未曾相识。“自小不相识”五字,表面惋惜当日之未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实质更突出了今日之相逢恨晚。越是对过去无穷惋惜,越是显出此时此地萍水相逢的可珍可贵。这一笔的翻腾有何等撼人的艺术感染力!
前两首诗,女主角的抒怀只到“或恐是同乡”为止,男主角的表情也只以“自小不相识”为限。这样的蕴藉无邪,是抒情诗中的上乘。
第三首当是女子再次向男子致词。诗意表明,女子对船家青年拘谨的态度并不在意,还主动邀请他与自己一起逆潮归去。与第一首相比,她对男子的追求之意有了进一步的表露。吴歌西曲中常见男女借停舟相载、采莲同归以表示爱情的内容。南齐诗人谢朓模仿南朝乐府民歌所作的《江上曲》说:“愿子淹桂舟,时同千里路。千里既相许,桂舟复容与。”便是集中了这类诗歌的意思。但与崔颢诗相比,比较直露。崔颢这首诗仅效仿南朝乐府民歌常用“莲”双关爱“怜”的手法,以莲舟相待、逆潮同归暗寓以心相许、愿同千里之意,表达就要含蓄得多。诗中正面阐发了《长干曲》古辞中“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的意蕴,但已没有古辞中女子那种故意卖弄本领的泼辣神情,而是着重表现她对江面上浪多舟少的顾虑,以此作为邀请青年同归的理由。与第一首联系起来看,崔颢笔下的这个女子更多了几分温婉和机敏。她虽然大胆主动地向男子提出邀请,但始终没有正面表白。如果不看第四首,也完全可以把她的邀请看作是向同乡提出结伴迎潮而行的普通请求。如从古辞的角度去体会,她可能是出于对青年的关怀,愿以自己惯弄潮头的经验陪他迎接风浪,也可以理解为女子见天色渐晚,莲舟已稀,希望男子陪伴自己一起归去。而诗人的艺术目的也正在此。其意蕴的含浑和表情的坦诚,使这首诗能不涉南朝乐府和文人拟乐府中这类题材所难免涉及的艳情,同时又最大程度地恢复和提纯了民间男女交往时天真无邪、健康朴素的感情。
第四首应是青年对女子邀请的答词。前二句说三江五湖潮水很急,风浪常起,言外之意是经常来去江湖的人已惯经风浪,并不害怕。这是针对女子所说“下渚多风浪”而言。女子的邀请无论是出于关怀船家的好意,还是出于希望船家陪伴自己弄潮的目的,都在这实事求是的回答面前失去了理由。在否定了迎潮同归的必要性以后,船家又借花喻女子,字面上说女子轻如花朵,不要怕莲舟过重而不能弄潮。而实际上则是喻女子从来心性轻薄如花,对于是否与之同归则没有作明确的回答。如果将“莫畏莲舟重”理解成青年愿上莲舟与女子同归,会加重莲舟的分量,那就成了一句调笑的戏谑之词,即使作如此解,仍然表现了青年对水上女子向来轻薄的疑虑。与第二首相参看,青年沉稳谨重的性格在这首诗里又得到进一步的展示。
四首诗的内在含意最后在“由来花性轻”一句中点出。这一比喻显然包含着作者本人对南朝乐府民歌中这类内容的批判态度。齐梁以来,文人模拟南朝乐府民歌,往往在效仿其语言风格和表现手法的同时,将其内容中艳冶的成分一起吸收过来。盛唐文人爱好乐府民歌,往往在用乐府旧题作诗时,对古辞的原意加以发挥,并剔除其中淫艳的内容,恢复其健康纯正的本来风貌。崔颢这四首联章体的组诗,也是沿用乐府旧题,就古辞原有的内容加以生发和改造。对女子性轻如花的批评虽不一定公正,却也正是诗人赋予这组诗以较高格调的出发点。四首诗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白说出双方是否能并船而归。它只是撷取了男女两段对话,充分展现了双方的复杂心理。也许这只是江湖上普通的萍水相逢,交谈之后便各分东西,但那饶有意味的对话或许就留下了人生中难忘的一个片断,这比南朝民歌中男女轻易以心相许的结尾远为耐人寻绎。
绝句贯有乐府风人之致。《长干曲四首》的风人之致,不仅在于它通过阐发古辞的意蕴,在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小场景中,概括了南朝乐府民歌类似题材的主要内容,而且还在于它融会了汉乐府的叙事方式和吴声西曲的抒情手法。省略事情背景,仅截取生活中某一场景或事件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情节或断面,是汉乐府民歌的重要表现方式。而男女之间轻快活泼、短歌式的对白,又是南朝乐府民歌的特色。这组诗巧妙地将二者结合起来,通过对生活的进一步提炼,创造出全新的格调和意趣,同时又保持了民歌单纯明快,不假思索的新鲜风格和天真自然的情韵,因而能成为盛唐绝句中最得乐府风致的代表作。
《批点唐音》:蕴藉风流。
《唐诗归》:钟云:急口遥问语,觉一字未添。
《唐诗选注》:玉遮曰:忽问“君家”,随说自己,下“借问”、“恐是”俱足上二句意,情思无穷。
《姜斋诗话》: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何处住”云云,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增订唐诗摘钞》:次句不待答,亦不待问,而竟自述,想见情急。
《围炉诗话》:绝无深意,而神采郁然。后人学之,即为儿童语矣。
《历代诗发》:一问一答,婉款真朴,居然乐府古制。
《诗法易简录》:此首作问词,却于第三句倒点出“问”字,第四句醒出所以问之故,用笔有法。
《唐诗真趣编》:望远杳然,偶闻船上土音,遂直问之曰:“君家何处住耶?”问者急,答者缓,迫不及待,乃先自言曰:“妾住在横塘也,闻君语音似横塘,暂停借问,恐是同乡亦未可知。”盖惟同乡知同乡,我家在外之人或知其所在、知其所为耶?直述问语,不添一字,写来绝痴绝真。用笔之妙,如环无端,心事无一字道及,俱在人意想间遇之。
《唐诗品汇》:只写相问语,其情自见。
《批点唐音》:颢素善情诗,此篇亦足乐府体。
《唐诗镜》:宛是情语。
《唐诗归》:谭云:“生小”字妙(末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口:此与前篇含情宛委,齿颊如画。杨慎曰:不惊不喜正自佳。
《诗法易简录》:此首作答同。二首问答,如《郑风》之士女秉简,而无赠芍相谑之事。沈归愚云“不必作桑,濮看”,最得。
《唐诗品汇》:刘云:其诗皆不用思致,而流丽畅情,固宜太白之所爱敬。
《批点唐诗正声》:《长千行》三首,妙在无意有意、有意无意,正使长言说破,反不及此。
《唐诗归折衷》:吴敬夫云:于直叙中见其蕴藉,若一往而无余意可思者,不可与言诗也。
《而庵说唐诗》:字字入耳穿心,真是老江湖语。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读崔颢《长干曲》,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长干之俗,以舟为家,以贩为事。此商妇独保,求亲他舟之估客,故述己之思,问彼之居,且以同乡为幸也。前二章互为问答,末章则相邀之词也。
《诗境浅说续编》:第一首既问君家,更言妾家,情网遂凭虚而下矣。第二首承上首同乡之意,言生小同住长干,惜竹马青梅,相逄恨晚。第三首写临别余情,日暮风多,深恐其迎潮独返,相送殷勤。柔情绮思,视崔国辅《采莲曲》但言“并着莲舟”,更饶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