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九歌:《楚辞》篇名。原为传说中的一种远古歌曲的名称,屈原据民间祭神乐歌改作或加工而成,共十一篇。
山鬼:即一般所说的山神,因为未获天帝正式册封在正神之列,故称山鬼。
山之阿(ē):山隈,山的弯曲处。
被(pī):通假字,通“披”。薜荔、女萝:皆蔓生植物。
含睇:含情而视。睇(dì),微视。宜笑:笑得很美。
子:山鬼对所爱慕男子的称呼。窈窕:娴雅美好貌。
赤豹:皮毛呈褐的豹。从:跟从。文:花纹。狸:狐一类的兽。文狸:毛色有花纹的狸。
辛夷车:以辛夷木为车。结:编结。桂旗,以桂为旗。
石兰、杜蘅:皆香草名。
遗(wèi):赠。
余:我。篁:竹。
表:独立突出之貌。
容容:即“溶溶”,水或烟气流动之貌。
杳冥冥:又幽深又昏暗。羌:语助词。
神灵雨:神灵降下雨水。
灵修:指神女。憺(dàn):安乐。
晏:晚。华予:让我像花一样美丽。华,花。
三秀:芝草,一年开三次花,传说服食了能延年益寿。
磊磊:乱石堆积的样子。葛:葛草。蔓蔓:连接不断的样子。
公子:也指神女。
“君思”句:意谓君子之所以不来相会,是因为没有空闲。
杜若:香草。
荫松柏:住在松柏树下。
然疑作:信疑交加。然,相信;作,起。
靁:同“雷”。填填:雷声。
猨:同“猿”。啾啾:猿叫声。狖(yòu):长尾猿。
飒飒:风吹声。萧萧:风吹落叶的声音。
离:通“罹”,遭受。
好像有人在那山隈经过,是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
含情注视巧笑多么优美,你会羡慕我的姿态婀娜。
驾乘赤豹后面跟着花狸,辛夷木车桂花扎起彩旗。
是我身披石兰腰束杜衡,折枝鲜花赠你聊表相思。
我在幽深竹林不见天日,道路艰险难行独自来迟。
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
白昼昏昏暗暗如同黑夜,东风飘旋神灵降下雨点。
等待神女怡然忘却归去,年渐老谁让我永如花艳?
在山间采摘益寿的芝草,岩石磊磊葛藤四处盘绕。
抱怨神女怅然忘却归去,你想我吗难道没空来到。
山中人儿就像芬芳杜若,石泉口中饮松柏头上遮,
你想我吗心中信疑交错。
雷声滚滚雨势溟溟蒙蒙,猿鸣啾啾穿透夜幕沉沉。
风吹飕飕落叶萧萧坠落,思念女神徒然烦恼横生。
此篇为祭祀山神的颂歌。至于诗中的“山鬼”究竟是女神还是男神存在争议。宋元以前的楚辞家多据《国语》《左传》所说,定山鬼为“木石之怪”、“魑魅魍魉”,而视之为男性山怪。但元明时期的画家,却依诗中的描摹,颇有绘作“窈窕”动人的女神的。清人顾成天《九歌解》首倡山鬼为“巫山神女”之说,又经游国恩、郭沫若的阐发,“山鬼”当为“女鬼”或“女神”的意见,遂被广泛接受。郭沫若根据“于”字古音读“巫”,推断于山即巫山,认为山鬼就是巫山神女。楚国神话中有巫山神女的传说,此诗所描写的可能是早期流传的神女形象。
自苏雪林提出《九歌》表现“人神恋爱”之说以后,大多数研究家均以“山鬼”与“公子”的失恋解说此诗。该说法似乎不妥。按先秦及汉代的祭祀礼俗,巫者降神必须先将自己装扮得与神灵相貌、服饰相似,神灵才肯“附身”受祭。但由于山鬼属于“山川之神”,古人采取的是“遥望而致其祭品”的“望祀”方式,故山鬼是不降临祭祀现场的。此诗即按照这一特点,以装扮成山鬼模样的女巫,入山接迎神灵而不遇的情状,来表现世人虔诚迎神以求福佑的思恋之情。诗中的“君”“公子”“灵修”,均指山鬼;“余”“我”“予”等第一人称,则指入山迎神的女巫。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战国时期楚国政治家,中国最早的大诗人。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号灵均。学识渊博,初辅佐楚怀王,任三闾大夫、左徒。主张对内举贤能,修明法度,对外力主联齐抗秦。因遭贵族排挤,被流放沅湘流域。后因楚国政治腐败,首都郢被秦攻破,既无力挽救,又深感政治理想无法实现,遂投汨罗江而死。他写下了《离骚》《天问》《九章》《九歌》等许多不朽诗篇。其诗抒发了炽热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表达了对楚国的热爱,体现了他对理想的不懈追求和为此九死不悔的精神。他在吸收民间文学艺术营养的基础上,创造出骚体这一新形式,以优美的语言、丰富的想象,融化神话传说,塑造出鲜明的形象,富有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对后世影响很大。其传世作品,均见汉代刘向辑集的《楚辞》。
此诗一开头,那打扮成山鬼模样的女巫,就正喜滋滋飘行在接迎神灵的山隈间。从诗人对巫者装束的精妙描摹,可知楚人传说中的山鬼该是怎样倩丽,“若有人兮山之阿”,是一个远镜头。诗人下一“若”字,状貌她在山隈间忽隐忽现的身影,开笔即给人以缥缈神奇之感。镜头拉近,便是一位身披薜荔、腰束女萝、清新鲜翠的女郎,那正是山林神女所独具的风采!此刻,她一双眼波正微微流转,蕴含着脉脉深情;嫣然一笑,齿白唇红,更使笑靥生辉!“既含睇兮又宜笑,着力处只在描摹其眼神和笑意,却比《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之类铺排,显得更觉轻灵传神。女巫如此装扮,本意在引得神灵附身,故接着便是一句“子(指神灵)慕予兮善窈窕”——“我这样美好,可要把你羡慕死了”:口吻也是按传说的山鬼性格设计的,开口便是不假掩饰的自夸自赞,一下显露了活泼、爽朗的意态。这是通过女巫的装扮和口吻为山鬼画像,应该说已极精妙了。诗人却还嫌气氛冷清了些,所以又将镜头推开,色彩浓烈地渲染她的车驾随从:“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这真是一次堂皇、欢快的迎神之旅!火红的豹子,毛色斑斓的花狸,还有开着笔尖状花朵的辛夷、芬芳四溢的桂枝,诗人用它们充当迎神女巫的车仗,既切合所迎神灵的环境、身份,又将她手燃花枝、笑吟吟前行的气氛,映衬得格外欢快和热烈。
自“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以下,情节出现了曲折,诗情也由此从欢快的顶峰跌落。满怀喜悦的女巫,只因山高路险耽误了时间,竟没能接到山鬼姑娘(这当然是按“望祀”而神灵不临现场的礼俗构思的)。她懊恼、哀愁,同时又怀着一线希冀,开始在山林间寻找。诗中正是运用不断转换的画面,生动地表现了女巫的这一寻找过程及其微妙心理:她忽而登上高山之巅俯瞰深林,但溶溶升腾的山雾,却遮蔽了她焦急顾盼的视野;她忽而行走在幽暗的林丛,但古木森森,昏暗如夜;那山间的飘风、飞洒的阵雨,似乎全为神灵所催发,可山鬼姑娘就是不露面。人们祭祀山灵,无非是想求得她的福佑。现在见不到神灵,就没有谁能使我(巫者代表的世人)青春长驻了。为了宽慰年华不再的失落之感,她便在山间采食灵芝(“三秀”),以求延年益寿。这些描述,写的虽是巫者寻找神灵时的思虑,表达的则正是世人共有的愿望和人生惆怅。诗人还特别妙于展示巫者迎神的心理:“怨公子兮怅忘归”,分明对神灵生出了哀怨;“君思我兮不得闲”,转眼却又怨意全消,反去为山鬼姑娘的不临辩解起来。“山中人兮芳杜若”,字面上与开头的“子慕予兮善窈窕”相仿,似还在自夸自赞,但放在此处,则又隐隐透露了不遇神灵的自怜和自惜。“君思我兮然疑作”,对山鬼不临既思念、又疑惑的,明明是巫者自己;但开口诉说之时,却又推说是神灵。这些诗句所展示的主人公心理,均表现得复杂而又微妙。
到了此诗结尾一节,神灵的不临已成定局,诗中由此出现了哀婉啸叹的变徵之音。“靁填填兮雨冥冥”三句,将雷鸣猿啼、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展现了一幅极为凄凉的山林夜景。诗人在此处似乎运用了反衬手法:他愈是渲染雷鸣啼猿之夜声,便愈加见出山鬼所处山林的幽深和静寂。正是在这凄风苦雨的无边静寂中,诗人的收笔则是一句突然迸发的哀切呼告之语:“思公子兮徒离忧!”这是发自迎神女巫心头的痛切呼号——她开初曾那样喜悦地拈着花枝,乘着赤豹,沿着曲曲山隈走来;至此,却带着多少哀怨和愁思,在风雨中凄凄离去,终于隐没在一片雷鸣和猿啼声中。大抵古人“以哀音为美”,料想神灵必也喜好悲切的哀音。在祭祀中愈是表现出人生的哀思和悱恻,便愈能引得神灵的垂悯和呵护。
宋·朱熹:“此篇文义最为明白,而说者自汨之。今既章解而句释之矣,又以其托意君臣之间者而言之,则言其被服之芳者,自明其志行之洁也;言其容色之美者,自见其才能之高也;子慕予之善窈窕者,言怀王之始珍己也;折芳馨而遗所思者,言持善道而效之君也;处幽篁而不见天,路险艰又昼晦者,言见弃远而遭障蔽也;欲留灵修而卒不至者,言未有以致君之寤而俗之改也;知公子之思我而然疑作者,又知君之初未忘我而卒困于谗也;至于思公子而徒离忧,则穷极愁怨,而终不能忘君臣之义也。是以读之,则其他之碎义曲说, 无足言矣。”(《楚辞集注》)
明·汪瑗:“诸侯得祭其境内山川,则山鬼者,固楚人之所得祀者也。但屈子作此,亦借题以写己之意耳,无关于祀事也。”(《楚辞集解》)
明·钱澄之:“山鬼,盖山魅、木魈之属。往往能出而魅人,然人不慕之,亦不为所惑。篇中状其妖柔之态,婉娈之情,盖深足动人思慕者。惑者忘其为鬼,一则曰‘若有人’,再则曰‘山中人’,自惑之者言之也。述其居处服食,则分明鬼趣也。至欲留灵修,使之忘归,鬼情甚可畏也。” (《庄屈合诂》)
清·王夫之:“此章缠绵依恋,自然为情至之语,见忠厚笃悱之音焉。然必非以山鬼自拟,巫觋比君,为每况愈下之言也。”(《楚辞通释》卷二)
清·戴震:“《山鬼》六章,通篇皆为山鬼与己相亲之辞,亦可以山鬼自喻,盖自吊其与山鬼为伍,又自悲其同于山鬼也。歌辞反侧读之,皆其寄意所在。此歌与《涉江》篇相表里,以此知《九歌》之作,在顷襄复迁之江南时也。”(《屈原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