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别业:别墅。晋石崇《思归引序》:“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
中岁:中年。好(hào):喜好。道:这里指佛教。
家:安家。南山:即终南山。南山陲(chuí):指辋 川别墅所在地,意思是终南山脚下。陲,边缘,旁边,边境。
胜事:美好的事。空:白白地。
穷:穷尽,尽头。
值:遇到。叟(sǒu):老翁。
无还期:没有回归的准确时间。
中年我已有好道之心,晚年迁家到南山脚下。
兴致一来我独自漫游,快意佳趣只有我自知。
闲情漫步到水尽之外,坐下仰望白云的飘动。
偶尔与林中老叟相遇,谈笑不停忘记了归期。
此诗是王维晚年的作品,当写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之后。王维晚年官至尚书右丞,职务不小。其实,由于政局变化反复,他早已看到仕途的艰险,便想超脱这个烦扰的尘世。他吃斋奉佛,悠闲自在,大约四十岁后,就开始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
王维,唐代诗人。字摩诘。原籍祁(今属山西),其父迁居蒲州(治今山西永济西),遂为河东人。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进士。累官至给事中。安禄山叛军陷长安时曾受职,乱平后,降为太子中允。后官至尚书右丞,故亦称王右丞。晚年居蓝田辋川,过着亦官亦隐的优游生活。诗与孟浩然齐名,并称“王孟”。前期写过一些以边塞题材的诗篇,但其作品最主要的则为山水诗,通过田园山水的描绘,宣扬隐士生活和佛教禅理;体物精细,状写传神,有独特成就。兼通音乐,工书画。有《王右丞集》。
此诗的着眼点在于抒发对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的向往。开篇二句,由“中岁好道”“晚家南山”点明诗人隐居奉佛的人生归宿和思想皈依。“中岁颇好道”,作者强调自己中年以后就厌恶世俗而信奉佛教。一个“颇”字,点明其崇佛的虔诚心态。“晚”字,意蕴丰富,既可以指“晚近”,也可以指“晚年”。如果是前者,“晚家南山陲”是对现实隐居生活的描绘;如果是后者,则是对自己晚景的构想。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山林的生活自在无比,兴致来临之际,每每独往山中信步闲走,那快意自在的感受只有诗人自己能心领神会。“每”,表明“兴来独往”非常频繁,不是偶然为之。“独”,并非没有同调之人,事实上,诗人隐居之际不乏同调之人与其往来唱和,如张諲、裴迪等,此处当指诗人兴致一来就等不及邀人同往了,一个洒脱的隐者形象便展现到了读者面前。从字面意义上看,隐隐约约带有些落寞,但谁又能说这种情致不是件快乐的事呢?“胜事空自知”,亦然,一个“空”字,也许带有几分无奈与孤独,但诗人是陶醉于这种山林情趣间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即言“胜事”。在山间信步闲走,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溪水尽头,似乎再无路可走,但诗人却感到眼前一片开阔,于是,索性坐下,看天上的风起云涌。一切是那样地自然,山间流水、白云,无不引发作者无尽的兴致,足见其悠闲自在。“行到水穷处”,让读者体味到了“应尽便须尽”的坦荡;“坐看云起时”,在体味最悠闲、最自在境界的同时,又能领略到妙境无穷的活泼!云,有形无迹,飘忽不定,变化无穷,绵绵不绝,因而给人以无心、自在和闲散的印象,陶潜有诗云“云无心以出岫”(《归去来兮辞》),而在佛家眼里,云又象征着“无常心”“无住心”。因此,“坐看云起时”,还蕴藏着一种“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禅机。简而言之,就是“空”,如果人能够去掉执着,像云般无心,就可以摆脱烦恼,得到解脱,得到自在,诗人在一坐、一看之际已经顿悟。再看这流水、白云,已是无所分别,达到了物我一体的境界。从结构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对偶工稳,一贯而下,从艺术手法上看,此二句俨然是一幅山水画,是“诗中有画”也。
结句写作者在山间偶然碰到了“林叟”,于是无拘无束地跟其尽情谈笑,以致忘了时间,诗人淡逸的天性和超然物外的风采跃然纸上,与前面独赏山水时的洒脱自在浑然一体,使得全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偶然”二字,贯穿前后,却行迹全无,其实,“兴来独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等,也是“无心的偶然”。然诗人至此方借“值林叟”点出“偶然”二字,可见艺术手段之高超。因为处处“偶然”,更显现出心中的悠闲自在。“谈笑无还期”结句自然,却暗藏哲理,诗人因为体悟到物我两忘、物我一体之境,从而忘记了那流迁无常的世俗世界,这是真正的“空”境。
这首诗没有描绘具体的山川景物,而重在表现诗人隐居山间时悠闲自得的心境。诗的前六句自然闲静,诗人的形象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他不问世事,视山间为乐土。不刻意探幽寻胜,而能随时随处领略到大自然的美好。结尾两句,引入人的活动,带来生活气息,诗人的形象也更为可亲。
宋代魏庆之: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山谷老人云: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王摩诘诗,顾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诗人玉屑》)
宋代刘辰翁: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不知者以为淡易,其质如此,故自难及。(《王孟诗评》)
元代方回:右丞此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瀛奎律髓》)
明代陆时雍:五六神境。(《唐诗镜》)
明代锺惺:此等作只似未有声诗之先,便有此一首诗,然读之如新出诸口及初入目者,不觉见成,其故难言。谭元春:只是作人,行径幽妙。(《唐诗归》)
明代唐汝询:此堪号“结庐在人境”竞爽。(《唐诗解》)
明代周珽:周弼为一意体,以纵横放肆,外如不整,中实应节也。何新之为高古体。僧慧洪曰:不直言其闲逸,而意中见其闲逸,谓之遗意句法。玩“偶然”二字,得趣幽深。陆钿曰:律合古,意趣非言尽。盖有一种悠然会心处,所见无非道也。(《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明代金圣叹:迫近性情,悄然忘言。(《批选唐诗》)
明末清初王夫之:清靡为时调之冠,亦令人欲割爱而不能。(《唐诗评选》)
明末清初谭宗:不脱落一切尘凡,便际此境界,未必有此领略。能此领略,道邪非邪?流对天然,占断终古。八句只如一句,近体中纤纤出尘,夷犹入道,未有过于此作者。孟浩然雅以泉石自骄,却无此等一作,以虽立品高清,而天怀不如右丞之夷旷也。然而气格严举,孟又当过之矣。(《近体秋阳》)
清代冯班:第二联奇句惊人。查慎行:五六自然,有无穷景味。纪昀:此诗之妙,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然不可以躐等求也。学盛唐者,当以此种为归墟,不得以此种为初步。又云:此种皆熔炼之至,渣滓俱融,涵养之熟,矜躁尽化,而后天机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拟而得者。无其熔炼涵养之功,而以貌袭之,即为窠臼之陈言,敷衍之空调。矫语盛唐者,多犯是病。此亦如禅家者流,有真空、顽空之别,论诗者不可不辨。(《瀛奎律髓汇评》)
清代顾安:“行”、“坐”、“谈”、“笑”,句句不说在别业,却句句是别业。“好道”两字,先生既云“空自知”矣,予又安能强下注脚?予友继庄先生曰:“此诗若只作文字读,辜负先生慈悲不少。然文字三昧,必须于此等诗领会得,方有悟门。”“还期”一字,与“别业”略一照应。(《唐律消夏录》)
清代焦袁熹:观其意若不欲为诗者,其诗之绝境乎?“胜事空自知”,正不容他人知。诗有两字诀,曰“无心”。(《此木轩论诗汇编》)
清代王尧衢:此诗不必粘题,亦不必分解,清微之至。(《古唐诗合解》)
清代屈复:一家别业之由。二别业。三四承一二。五六承三四。七八承五六结。无一语说别业,却语语是别业,神妙乃尔。以“中岁”生“晚家”,以“独往”生“自知”,以“行到”应“独往”,以“坐看”应“自知”,以“水穷”、“云起”应“兴来”、“胜事”,以“林叟”、“谈笑”而用“偶然”字总应上,此律中带古法。(《唐诗成法》)
清代张谦宜:一气贯注中不动声色,所向惬然,最是难事。古秀天然,杜不能尔。(《茧斋诗谈》)
清代沈德潜:行所无事,一片化机。末语“无还期”,谓不定还期也。(《唐诗别裁》)
清代宋宗元:一往清气(“兴来”四句下)。(《网师园唐诗笺》)
清代王文濡:第三句至第八句,一气相生,不分转合,而转合自分,自是化工之笔。(《历代诗评注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