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边氏是世代书香之家,但边寿民祖与父都无功名,属于寒门。他自幼聪颖,诗文书画,为长者所称,虽境遇困穷,却能坚守寒士清操。据传,他对于同宗富家、同里豪绅,不乐往来,安贫守道,课徒之业,以文字笔墨自适。
早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边寿民20周岁之际,即入学为诸生,但由于他鄙薄章句帖括之文,应乡试而不中式,乃更寄情于诗画。他居住在山阳旧城东北隅梁陂桥附近,远离闹市,清幽静寂,四面环水,芦苇丛生,风景绝佳,入秋尤宜,秋水澄碧,芦花飘白,蓼花透红,游憩其间,此身如在画图中。他有《忆江南·苇间好》云:
苇间好,明浦豁西窗。两岸荇芦侵阔水,半天紫绿挂斜阳。新月到回廊。
苇间好,最好是新睛。寺后菜畦春雨足,城头帆影夕阳明。人傍女墙行。
苇间好,初夏最关情。浅水半篙荷叶出,深芦一带水禽鸣。雨后杂蛙声。
苇间好,重九雨霏霏。古寺客穿红叶出,小舟人载菊花归。酒熟蟹螯肥。
淮人程嗣立(字风衣,号水南,1688—1744年)工诗,善书画,好交游。家有柳衣园(在城西北河下镇),园有曲江楼,日与文士聚会唱酬于其中。边寿民等经常参与曲江文会,同会者有“曲江十子”之称。“曲江会课”,颇负时誉。边寿民友人中,相交最厚者,周振采(1687—1756年),字白民,号菘畦,山阳人;陆立(1689—?年),字竹民,亦山阳人;时人合称为“三民”。友人史震林为作《三民合记》。《合记》谓寿民“有草亭,匾曰‘莲叶仙舟’”,“土阶积苔,座无俗客”。寿民尝谓客曰“俗盖有二:粗俗可耐,文俗难忍。”客曰:“粗俗则易知矣,文亦有俗乎?”寿民曰:“姑举其略:古也而馊,今也而油,赘言若疣,套言若球,佯问若搜,强辨若咻,偷视侧眸,假听点头,足恭意偷,目高气浮,钓名胜钩,刺利胜矛,步如曳牛,坐如锁猴。”边寿民经常出游,甚至长期羁旅在外,在他的诗词中反映甚多,60岁左右曾作一阕自述生平的《沁园春》,云:
自笑鲰生,五十年来,究竟何如?只诗囊画箧,客装萧瑟;瘦驴疲马,道路驰驱。大海长江,惊风骇浪,冒险轻身廿载余。真奇事,却公然不死,归到田庐。苇间老屋堪娱,纵三径全荒手自锄。爱纸窗木榻,平临水曲;豆棚瓜架,紧靠山厨。卖画闲钱,都充酒价,词客骚人日过余。余何望,尽余年颓放,牛马凭呼。
归来定居、建成新屋后所作的一阕自抒情怀的《满江红·苇间书屋》:
万里归来,就宅畔诛茅结屋,柴扉外,沙明水碧,荇青蒲绿。安稳不愁风浪险,寂寥却喜烟霞足。更三城宛转一舟通,人来熟。泉水冽,手堪掬。瓮酒美,巾堪漉。只有情有韵,无拘无束。壮志已随流水去,旷怀不与浮云逐。笑吾庐,气味似僧寮,享清福。
就经行地域言,扬州、苏州、杭州一带是他常游之地。雍正五年(1727年)他44岁时和雍正九年(1731年)48岁时两度作江汉之行,所以有“楚水吴山都历遍”之句。他还远适北国。他在《柳梢青·雁》中所云“塞北风霜,江南烟树,到处为家”,虽指雁言,亦为以雁自喻。而下文“匹马秋风,孤舟夜雨,人在天涯”则实为诗人自道。就出游时间言,所谓“廿载余”,约指他25岁至49岁,即康熙四十七年至雍正十年(1708—1732年)这段时期。其间,由40岁至49岁,即雍正元年至十年(1723—1732年),他的行踪,或游杭州西湖,或在山阳会友,或作江汉之行,或在扬州作客,或在江阴作画,几乎每年都有记载可考。在25岁至39岁,即康熙四十七年至六十一年(1708—1722年)这15年间,正当壮盛之年,罕见记载,未悉行踪,如有经年远游当在此际。
就在外活动言,旧时文人漫游四方者,或入幕依人,或访友揽胜,或卖文鬻画。边寿民游览名胜如西湖、黄山则有之,然不甚频繁;受聘入幕,则毫无迹象;“饥驱作客”,卖画谋生,自是他的主要活动内容。然而,人们不能不胸存疑团,出外仕宦、商贾、旅游者多,边寿民何以特别担惊受怕,以致归来定居之后,犹有余悸,深为慨叹呢?康、乾之世,宇内安然,南来北往还较方便,边寿民何以采用“冒险轻身”这样十分严峻的字样,又何以产生自必死而视“不死”为“奇”这样非同寻常的心态?边寿民所云“壮志已随流水去”真相何如?其远行的经历遭际“究竟如何”?
漫游期间,边寿民的画传遍南北,声名日盛。康熙皇帝的第四子雍亲王爱新觉罗·胤禛在王府中“张其画四幅于屏”。尝劝边寿民“一游都门,可博进取”。对于封建时代的寒士来说,直接受知于帝王,确实是一条猎取富贵的捷径,清前期以诗或画邀恩宠、备侍从者,不鲜其例。然而,边寿民漠然不以为意,可见他志不在此。约在雍正元年(1723年),边寿民自绘《苇间老人泼墨图》;乾隆元年至十二年(1736—1747年),又先后请友人为绘《苇间书屋图》6幅。他在待客、访友、出游当中,随时随地为二图征求题词,分装成册。这是他40岁后30年间锲而不舍的一项重要活动。身后,二图先后归淮人屠潢、胡云樵、朱虞生,后由淮人何楚侯携藏京寓,1979年何君病逝后,下落不明。
据丁志安所藏二图题咏抄本题《泼墨图》者80人,题《苇间书屋图》者50人。众多同时代人的题咏,是探索、研究边寿民其人其诗其画的珍贵资料。
程嗣立题《泼墨图》云:“苇间主人何所有?秃笔一枝墨一斗。十指夺得化工心,生气遂令君公走。东涂西抹日不停,怪怪奇奇发性灵。此中有歌亦有哭,谁能于此求其真!”
王敛题《泼墨图》云:“海内知名称同调,长歌短句漫相赓。愧我无端淮上游,公余偶得识清流。……造君庐,披君图,睥睨啸傲一丈夫!”
郭焌(1714—1755年)题《泼墨图》云:“我年三十走京师,耳闻其名今见之。一见使我低头拜,再见三见神魂痴。……十年足迹半天下,屈指朋游皆丈夫。淮安交得周与程,常叹老边绝代无。……如此翁者那可得,于思于思万人特。雕龙有谈信惊座,射虎若骑能杀贼。几曾将相与侯王,空尔东西与南北!外间只说边芦雁,今我披图长太息!”
任瑗(1693—1774年)题《泼墨图》云:“边叟从来淡荡人,劝之弹冠动即嗔。闭门煮水何酸辛,陶诗欧帖无点尘。余事水墨妙入神,飕飕腕底风雨声。须臾绢上物态新,捶床大叫掷冠巾。花啼鸟语真宰惊,一足倒屣倾公卿。吁嗟乎!豪气未除头已白,名高恐有人踪迹。”
王文震题《泼墨图》云:“好古如君更好奇,睭崎历落不时宜。”
曹学诗(1697—1773年)题《苇间书屋图》云:“荷花结屋蕙为宫,古树欹斜系短蓬。海内风尘闲韵客,客中岁月老英雄。半生活计鱼虾足,四面比邻雁鹜通。何处诗情偏淡远,残阳欲尽笛声终。”“濯缨何必觅沧洲,廉让中间筑室幽。鹤渚凫汀红蓼国,雨花风叶碧云秋。江湖空负澄清志,烟水聊为啸傲游。泼墨自多飞动意,轩窗鱼鸟各沈浮。”
这些题咏者都是和边寿民交游唱酬的同时代人,有些还是好友、密友、同调、知音。这些题咏揭示边寿民的睭崎历落、睥睨啸傲、大叫狂歌的性格和风貌,指明水墨乃其余事,以绘画称非其初衷,“边芦雁”盛名未能尽其生平。这些题咏惋惜“英雄”老去,宏图“空负”,是对于边寿民的自伤自叹的印证,也为我们理解他的“壮志”“旷怀”等等提供注脚和线索。
边寿民的家庭情况,记载甚少。原配夫人姓氏不详,似先逝,无所出。他有一阕《望湘人》记述晚年的遇合:
笑鲰生老矣,未了情缘,白头红粉相聚。竹院清幽,茅斋冷落,雅称荆钗裙布。最爱焚香,颇知涤砚,解摊缣素。每教侬技痒神飞,多少墨花生趣。从此家园朝暮,把吴山楚水,都忘津渡。便兴发清游,也买画船同去。竹西歌吹,江南烟月,到处应多词赋。还记取泼墨图中,添写个、人眉妩。
朱星渚(1658—?年)题《泼墨图》所云“姹女添香傍笔床”,“直教俊煞紫髯郎”,暗指“白头”画师获得“红粉”知己。边寿民身后,程晋芳作《偶过东城怀边苇间成七绝句》,有“弱妾孤儿夜哭哀”之句,“弱妾”当即此“红粉”知己,孤儿则谓边溶,自是伊人所出。
边寿民擅诗词,然散佚未刊,诗名为画名所掩。《苇间老人题画集》乃百年以后有心人从画本录出者,计诗70首,皆题画作,词35首,其中17题17首为题画,另5题18首非题画作,乃录附于此者。非题画之作,想必甚多,年远自难于收辑。《苇间书屋词稿》虽系边寿民自辑,然仅晚年的某一时期的词稿,远非全貌 ,计词27首,其中15首为题画,12首非题画作。两集之外散见于画面者尚有一批。
《满江红·自题苇间词集》一首显示了边寿民作诗的指导思想:
老去填词,只不过一抒胸臆 。叹年来,家园冷落,客途萧瑟。楚水吴山都历遍,春花秋月都虚掷。借长声短调作愁吟,苇间集。那敢望,前秦少?那敢并,今朱十?况诗工半百,盛唐高适!红烛乌丝书也愧,燕钗蝉鬓图难得。算阶前古砌乱莎中,秋蛩唧。
“只不过一抒胸臆”,“借长声短调作愁吟”,是其诗歌主张的总纲。现存边寿民诗作都是自抒胸臆的产物,回顾天涯羁旅、记述苇间佳境、乐道晚年快事之作,皆不假饰,真切感人,情溢乎辞。赠答、祝贺之作,如《满庭芳·寄答王汤又先生寄惠诗集并祝七十双寿》云,“苇斋寂寞,惊喜寄书鸿”,“惭愧草莱陋质,栖水曲,鸣似秋蛩”,同样亲切质实,含蕴一片真诚。为人题画之作,如《贺新凉·女史恽冰画菊》云,鲰生写菊平生喜。每狂来揎袖挥毫,渝糜满纸。颠倒欹斜篱落下,一味傲霜而已”,亦率真率性,表现苇间本色。至于自家题画之作,更大多抒写性情,显示独特风貌,举两首题《芦雁》诗以见一斑:
秋风白雁下黄芦,要作无人看处图。廿载江湖边塞客,于今衰病息菰蒲。有人征画自携钱,宿食飞鸣要画全。老我孤踪少俦侣,只图只影落秋烟。
《题篱菊》云:
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堕碧空。多少天涯未归客,借人篱落看秋风。
《芦雁》云:
带将秋影过湘潭,风景关河应早谙。只道随阳已得地,那知冰雪满江南!
《沙塞子·雁》下云:
一生踪迹与渠同,描写处凄惋无穷。看此幅荒江断雁,一片秋风。
秋士而抱秋怀,随时随地,对景即物,自会触发忧思而作愁吟。所以《郑板桥集·诗抄·绝句二十三首·边维祺》有“笔头何限秋风冷,尽是关山离别情”之句。
边寿民在创作中运用借喻、拟人、联想等手法俱得显著成功。
《题双雁》云:菰米足疗饥,江寒泊最宜。天涯少俦侣,两两莫轻离。
《题鳜鱼》云:春涨江南杨柳湾,鳜鱼泼刺绿波间。不知可是湘江种,也带湘妃泪竹斑?
将自然景物与社会生活巧妙结合起来,形成耐人寻味的意境,是边寿民诗作的特色。
边寿民子溶,未能传其业。甥薛怀,字季思,号竹居,桃源籍,居山阳,承舅氏画法,所作芦雁,几可乱真。边寿民画传世甚多,分藏于海内外博物院、馆及私家。印行者,仅有《边寿民花卉芦雁合册》(《神州画集增刊》本)、《边寿民鱼雁花卉册叶》(文明书局本)等少数单行本。
边寿民所绘花卉、禽鱼、果品、茶具,皆生动隽永,各极其趣,而用力最勤、享誉最高者,则为芦雁。他的芦雁在40岁(雍正元年1723年)以前,已名满南北,得“边芦雁”美称当不晚于康雍之际。雍正六年(1728年)徐葆光为题《泼墨图》已有“头衔自署边芦雁”之句,“头衔自署”云云指约定俗成,他本人也从俗默认或聊且自承而已,非谓迳以“边芦雁”作署名也。写意传神的花鸟画,历来以五代徐熙为宗,沈括《梦溪笔谈》说他“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殊有生动之意”。大致说来,边寿民的画是近于落墨“草草”,
“神气迥出”这样一种风格的。边寿民友人程晋芳在《勉行堂文集·淮阴芦屋记》中追记当年身经目击边寿民在苇间书屋作画的生动情景云:四方求者络绎至,则盘礴坐亭内,煮茶焚香,督童子磨大丸墨,注砚池中,杂研丹黄靛垩,舐笔伸纸,随意所作。雁拍拍循除鸣,掠檐回翔,影与画乱,荻风萧瑟,若驶笔声也。颐公
目与心契,画与神契,以故人争宝之。
近人邓实在为《边寿民花卉芦雁合册》所作跋中论边画云:写生之妙,不难得其似,而最难得其神。得其似者,画工优为之。得其神者,非天才不办也。盖必胸有别趣,然后下笔始能生动;然此别趣又非可以意造作也,必其胸次极高,于画外尤有无限神悟,故能一泼落笔,便有无穷生趣。……颐公芦雁,世人所见一二帧,便觉惊叹欲绝。此册凡八页,皆写芦雁飞鸣宿走、饮啄游泳,或群或独,无不备具,无不精妙。
边寿民师法前人,兼取众长,尤其用力于徐渭、陈淳一派。他论画云:“画不可拾前人,而要得前人意。”亦要师法造化,熟悉描绘的对象。边寿民所居苇间书屋,周围芦苇成片,往来候雁,往往停憩于苇间水际。在长期接触观察当中,他对雁的形体、动作、情态、习性,了如指掌。他的难能可贵大过人处,在于他热爱关怀往来栖止的雁,视之如友朋,知情着意,体贴入微,从而构思顿生妙谛,下笔每聚深情。由此形成边氏芦雁的笔墨疏简、以形写神、写意传神、出神入化的特色。
边寿民赋诗“只不过一抒胸臆”,作画“也只算自抒心绪”,在他,诗、画同样是抒情寄意的手段。就完整的画来说,其实是画、诗、书的综合艺术。过寿民的书法,远绍钟繇,古劲浑朴,使画面增辉,但诗画的配合和谐更具重要意义。诗画映照交融、争辉竞美,形成意境,也是边氏芦雁的重要特色。如一幅芦雁册页,左侧两三支芦苇横斜,右侧双雁蜷伏藏头作憩息状,左上题诗云:
月冷风清洲北,沙明水碧汀西,得睡且须熟睡,莫近客舟乱啼。
寥寥数语,使疏简静寂的画现平添意趣。另一幅芦雁册页,下方芦苇草草,一雁似在觅食,一雁昂首远望,左上题诗云:倦羽思寒渚,饥肠啄野田。稻粱留不住,老翅破江烟。
边寿民对于雁的熟悉喜爱很不一般,他的关怀呵护迥非寻常。他经常以雁自喻,并反复声称:“一生踪迹与渠同”,“于今衰病息菰蒲”,甚至如痴如迷地表白“自度前身是鸿雁,悲秋又爱绘秋声”。他想像飞雁南归,只道南方温暖,“那知冰雪满江南”,为之伤感不安;他揣度乱苇寒沙,显得凄情,“犹恐雁嫌秋冷落,胭脂滴滴点芙蓉”,煞费一片苦心。笔者曾见两幅芦雁册页,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一幅写芦边水际,双雁紧紧依傍,笔致疏简秀逸,情态亲切动人。左上题诗云:
菰米足疗饥,江寒泊最宜。天涯少俦侣,两两莫轻离。
另一幅写孤雁自高处飞向芦滩,但并不疾飞直下,颈后曲,着墨无多,用笔甚妙,一种瞻望却顾之态跃然纸上。左侧题诗云:孤飞随意向天涯,却傍江湖觅浅沙。恐有渔舟邻近岸,几回不敢宿芦花。
两首题诗,切切低语,曲曲含情,所咏是人是雁,浑然莫辨,两幅册页,诗画交辉,含蕴着作者的拳拳深情,殷殷至意。边寿民熟悉热爱南来北往的候雁,引为同调,借以自慰自遣,他将自身社会遭际、人生咏叹、辛酸苦辣、悲感忧怀,一齐赋予候雁,写入诗画。世态炎凉,俦侣宜紧密相依,避免孤单无援之苦;人情险恶,不能不时时提防陷阱、网罗。这既是飞雁心态,究其实际,又不能不是饱经飘泊、忧患的边寿民自己的心态!这样,边寿民画中诗中的雁,不仅人格化,而且社会化了。边寿民子溶,未能传其业。甥薛怀,字季思,号竹居,桃源籍,居山阳,承舅氏画法,所作芦雁,几乎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