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2年初,隆冬,南宋名将岳飞遇害于风波亭。这一悲剧使他本人成为汉民族主义的高度象征之一,一方面由于他壮怀激烈,精忠报国,一方面也由于他壮志未酬,却身先屈死,结局悲壮。这就给很多人一种感觉:假如当初朝廷公正,这样的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不过,事实也许恰恰相反,岳飞之死之所以成为悲剧,乃是因为它不可避免。
历史上皆说是秦桧杀了岳飞。其实,宋高宗本来就讨厌或猜疑岳飞,秦桧只是迎合高宗的意思,奉命承旨,最后代高宗承罪而已。在中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迫害忠良的事,其罪恶大多记在一两个奸臣头上——迎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冤有头,债有主”的惯例。其实,奸臣固然可恶,可没有皇帝默许和怂恿,哪个奸臣能成气候?南宋时,有个编修叫胡铨,反对议和并请杀秦桧。秦桧当时正掌重权,也没敢把他怎样。岳飞当时是高级干部,其官职远比胡铨的位置高多了,如果高宗不允许,秦桧敢谋害他吗?可见,害岳飞者,秦桧不过是个高级帮凶而已。
那么,杀岳飞者,赵构也。是否?但掩书细思,也不尽然。历代诟病宋高宗急于求和而与秦桧共为阴谋害死岳飞。尽管宋高宗的做法有可争议的地方,但作为一个皇帝,他首先考虑的是赵氏王朝能长久地维持不坠。南宋初年基本上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岳飞北伐的短暂突击式的胜利,在高宗看来乃是为数不多的可与金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因此北伐是手段而非目的。历史事实往往更严酷。1140年岳家军北伐的确取得了一些胜利,并罕见的在平原上以骑兵对阵决战的态势击败金军,不过战果其实颇为有限:如颍昌之战金军参战有3万骑兵和10万步兵,而宋军的战果是杀敌5000,俘虏2000多,缴获马匹3000多匹;郾城之战宋军对阵金军1.5万骑兵,战果仅夺得战马200多匹;小商河之战杀敌2000多。以上还是宋朝方面的记录,当时的国史大抵夸胜讳败,的确不可尽信,但即使完全信任宋方记录,金兵的损失看起来也远未达到丧失反扑能力的程度。而更困难的在于收复失地后能否长期坚守。中原地势平坦开阔,最能发挥骑兵优势,而不利于步兵守卫。宋军几乎全都是步兵,这在冷兵器时代与骑兵对垒是一个难以克服的弱点之一。所以李纲才说:“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以复中原而有西北,盖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当时宋军约近20万人,而其中大部分战斗力远不及岳家军,要靠这支军队在野战中彻底击败金军并坚守住收复的失地,其难度是可以想象的。北宋灭亡时,康王赵构受钦宗蜡丸密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星夜驰援。但他本人不久也被金兵俘虏,后伺机逃脱。之后战乱中宋军一路溃败,赵构饱受追兵惊吓,这一点也常被用以论证他的怯懦无能的性格缺陷。然而在宋徽宗的31个儿子当中,赵构是唯一的幸存者。贾志扬《天潢贵胄》中评说:“宋朝之得以复兴,要归功于赵构的逃跑。”当时如果他没有逃跑,而是在北方战死,那么可能会出现一个更糟糕的局面:女真人不是在17世纪,而是在12世纪就征服中国了。事实上在南宋,当时已经出现了不少冒牌宗室问题,如果没有一个纯正血统的皇子形成一个政治中心,当时的南宋很可能会崩溃。从当时危乱的局势来判断,宋高宗有能力与金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分立局面,已经是一项极为艰巨的政治任务,而不必因为失地未收复就轻易对他加以激烈的指责。单就当时的政治任务而言,宋高宗是一个遭到低估的政治家。如果他一味执行投降路线,那么岳飞一死,按说最大的障碍已去,金军为何也无大举进攻?
难道岳飞本人就毫无责任呢?再次掩书细思,不尽然。岳飞曾提出有名的口号;“直捣黄龙,迎回二圣”。黄龙府是金军老窝,有战斗目标是对的,这是一个武将的本分,无可非议。但是“迎回二圣”这个口号就要认真考虑了。“二圣”中一个是现皇帝的父亲徽宗,一个是现皇帝的兄长、前皇帝钦宗,如果这“二圣”中不论哪一个回来了,现任皇帝的位置可能有影响了。如此,现任皇帝怎能不恼火?对于这两个人,宋高宗是“口头惦念、心底避之”的。而岳飞信誓旦旦地要把他们迎回来,不是成心和现任皇帝为难吗?再说,迎不迎回“二圣”是赵家的内事,而岳飞的建议令赵构不舒适,是“忠”得过头了。其实,在绍兴七年(1137年)正月,金朝已向南宋通报宋徽宗的死耗,而赵构是在此五年后才杀岳飞的。因此,不存在宋高宗担心徽宗南返夺位的问题;即使钦宗回朝,也未必能动摇他当时的地位。更何况,他已经是皇帝,何来所谓的“卖国投降”的动机呢?
岳飞惹恼宋高宗的第二件事是请立太子。1137年秋,岳飞听说金人想在汴京立饮宗之子,就上疏高宗请立太子以安定人心,却遭高宗训斥,下朝后面如土色。本出于一片忠心,却被误认为有异志。高宗想:“你岳飞在外面只管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立不立太子是你该管的吗?你催着立太子,是不是看我不行了,要投靠新主子”。这时候,岳飞就是有一百张口,也辩解不清。对于皇储废立之事,当权者皆非常重视而忌讳,岂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该管的吗?宋承唐末五代之乱,赵宋对骄兵悍将极为戒备,故自建国始就惯例规定,直接领兵将帅不得参与军政大计,以防止他们利用机会发动政变;而主管军政大计的文官,虽有权调动军队,制订战略决策,却又无一兵一卒。宋仁宗时狄青功高,但仍遭贬黜,他问宰相文彦博外放原因,文答:“无他,朝廷疑尔。”
宋廷在对武将压制的同时,又一向加以优惠待遇。正一品宰相料钱每月300贯,从二品的节度使却有400贯;节度使的公用钱更惊人,每月3000贯至一万贯,而岳飞建节两镇,月薪至少万贯无疑。自高宗南渡,财政拮据,官员的俸禄只支1/3到2/3,“唯统兵官依旧全支”,这无疑也激发了岳飞效忠的决心。而岳飞忠诚正直的一面曾使他成为高宗最欣赏的将领,在南宋初年,岳飞是提升最快的大将,“岳家军”番号正式改为“神武后军”时,高宗亲笔题写“精忠岳飞”战旗,赐白银2000两犒赏,以笼络其心。其实,“高薪养兵”和“厚遇养将”的用意,在于使之乐于享受,而无政治野心。大凡历史上所谓的“岳家军”、“戚家军”或“杨家将”等名称,都是当权者所不愿意看到或听到的,而其首领均下场悲惨。宋高宗为了赵家政权的稳固,有自己考虑问题的角度,他按照自己的逻辑,难以判断岳飞是忠臣还是野心家。平时,岳飞接近士大夫,又清廉自好,颇得军心,能答出“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命,天下当太平”这样的话,显示出他是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人物。而雄心与野心常常是一回事,在宋高宗难以确认岳飞是否忠诚的情形下,他宁可错杀。
岳飞的悲剧在于:他身居高位,但性格刚正清廉,对政治简直毫无头脑。后来,岳飞眼看收复失地无望,表现得极为愤恨,称病3个月,不肯复职,遭到李若虚严厉责备:“是欲反耶?……若坚执不从,朝廷岂不疑宣抚?”岳飞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番举动已遭朝廷疑忌。1138年,再提增兵,反对议和,这更触犯高宗忌讳。难怪岳飞死后有悼诗曰:“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再加上南宋一味偏安,一心议和,金兀术又有“必杀岳飞而后可和”之言,岳飞必死无疑矣。岳飞不懂政治顾忌,以为自己问心无愧,直言进谏,即使在当时朱熹看来,却已是“骄横”了。岳飞在狱中听一个狱子说:“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不禁悲愤难当,然而只有大书“天日昭昭”四字,实至死也未知这一猜疑与自己平素没有心机和政治觉悟有关。
岳飞之死,为高宗所为,秦桧乃帮凶。岳飞之死,非纯是“抗金”,实为“干政”也。在中国,一个有见识的人物不但常不得志,而且常有杀身之祸。为什么?因为在统治者心里,他自己是最有见识的,别人只要按自己的意志办就行了。因而,历来的大臣在提意见之前,常常要揣摩皇上心理,既要态度谦恭,又要说话动听。因而,极难充分表达自己的意见。统治者常常由不愿听意见,发展到建议也不愿听。臣子们看皇帝不愿听,自然也就不愿说。不发表意见也一样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谁还愿没事找事呢?再加上说真话常常倒霉,也就没多少人敢讲真话。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不说话了。乃至有人总结当官的诀窍,竟然是;“多磕头,少说话而已”。如此心态,怎能不万马齐喑?怎能不良知泯灭?可人们的内心终还有自己的是非,于是就造就了许多口是心非的人物。口是心非人物的滋生固然与这些人物本身有关,可统治者终究难辞其咎。恰恰是统治者自己造就了这些人物。这样的人多了,民族精神将受到斫伤、扭曲,一个精神扭曲的民族,还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吗?当再有强虏来寇时,还有人发出“还我河山”的怒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