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是近现代文学家梁实秋于1940年创作的一篇散文。此文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通过对作者所居陋室——“雅舍”的建筑方式、地理位置、内部陈设以及作者在其中居住的种种生活状况和感受的描写,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忘怀得失、甘居淡泊的心志。全文语言典雅清朗而又富于幽默感,偶用文言词句,也是信笔而至,雅俗共赏。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否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雅舍位于重庆北碚城区内。抗战时期,梁实秋来北碚定居,1939年5月年同吴景超共同在主湾山腰购得一栋平房,以景超妻龚业雅之名,命名为“雅舍”。梁实秋居住于其中的一室一厅,在“雅舍”举行聚会,招待宾客。一批骚人墨客,经常聚会于此,吟诗作画,弹琴对弈,热闹非凡。
梁实秋在雅舍寓居7年,创作雅舍小品20篇,反响很大,风动一时。《雅舍》是他的散文集《雅舍小品》的开篇,其写于1940年,当时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作者将居住的陋室调侃为“雅舍”,如实描述了雅舍的简陋与困扰,不怨不怒,心平气和,随遇而安地玩味起个中情趣,以寓所为题抒写个人独特的感怀。
梁实秋(1902-1987),中国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原名治华,浙江杭县(今余杭)人,生于北京。1923年留学美国。回国后,曾先后任教于东南大学、暨南大学、青岛大学、北京大学等校。创作以散文小品著称,风格朴实隽永,有幽默感,以《雅舍小品》为代表作。1949年后曾任台湾省立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雅舍小品》(续集),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秋室杂文》,译著《莎士比亚全集》等。主编《远东英汉大辞典》。
这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雅舍”指的是梁实秋在重庆北碚寓居的一间陋室。通过对“雅舍”建筑方式、地理位置、内部陈设以及作者在“雅舍”居住的种种生活状况和感受的描写,含蓄地表现了他忘怀得失、甘居淡泊的心志。
开头一段,从四川造房的经济入题,介绍了“雅舍”的简单结构,美其名曰“雅舍”,实则“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知名教授居此陋室,辛酸可见,而他却旷达超脱,以舒缓宽和的语气调侃,从苦难中寻觅诗意。
散文主体部分,用经济的笔墨交代雅舍榛莽丛生的荒凉环境,在化俗为雅的艺术化的过程中,不雅之舍浸透“似家”的感情,趣味盎然,迸发出苦辣酸涩的浓厚诗味。作品首先以“荡漾”来写由门窗户壁的缝隙挤入室内的邻人声息。其次,对于使人“不得安枕”、“没有法子”的老鼠的骚扰,其不无观赏的审丑眼光,可以领略作家咀嚼生活时烦而不厌、憎而不恶、恬然自安的情怀。
再次,写到雅舍“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到遭逢滂沱大雨,说“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作品或以色泽鲜艳的玉蜀黍形容被蚊虫叮咬起的红肿,或以含苞初放的花朵形容屋顶灰泥被雨水浸湿行将下落的情状,采用美的意象刻画丑的事物,以美审丑,以雅写俗,可见作家不悲不悯、达观顺便的乐观态度。
同时,作品在描述世俗的雅舍生活时,又独具匠心地以典雅文字、开阔的视野写“雅舍”的月夜,或以皎洁的月色为焦点,浓淡得宜地写出月明之夜的宁寂、清幽,意境静谧、深远;或以蒙蒙细雨为中心,借“米氏章法”稍稍点染,写出细雨之时似云似雾的意趣,空灵、优美。雅舍“月夜”或“雨天”交融的怡然恬适情景,与苦辣酸涩的趣味,形成鲜明的对照,表现了作者高远的人格。
文章突出的特点是描写细致、具体,读后如临其境,倍感亲切;另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文言与白话的巧妙糅合。不讲排偶,却能于参差中见出整齐;不拘格律,却有声韵谐调,语言典雅简洁。而且幽默中显得含蓄深沉,又有着难以掩饰的辛酸,反映了作者清高而又修养有致的个性。
当代作家李朝全《散文百年经典·1917—2015》:“人生如寄,忽忽如蝼蚁。从本质上说,人动物并无两样,凡是寄居、居住已久的地方便可以成为家,成为窝。如果对其倾注了特别的感情,它便是独一无二的居所。唐朝刘禹锡的《陋室铭》、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记》皆是如此,梁实秋先生的《雅舍》亦属此类。或许,这是一处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住所,然而它在作者眼里却是富于个性特点的。住所这种‘特’之中并无简陋之处:坐落在半山腰,可以与邻人互通声息;老鼠、蚊子猖獗,然而,这里却有难得的月夜美景、独特的雅舍陈设。行文峰回路转,层层推进,力写雅舍之‘特’。文末又引刘克庄词句,表达出作者对‘家居’与‘寄居’如庄周梦蝶般的迷惘,实则是表达自己对‘客里似家家似寄’观点的赞同:雅舍是‘家’,亦是‘寄’,是漫漫人生路上一个有特点的难忘的驿站和寄居地。”
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院长袁勇麟《文学欣赏与创作·第2版》:“梁实秋并非看破红尘,隐居斗室,而是顺应境遇,知足自娱,入乎内而出乎外,入则冷暖自知,出则优游自在,可谓出入自如,毫无滞碍。这是一种人生艺术,是“雅舍”精神的内核。这种精神实质内在地决定了《雅舍》一文的艺术风貌,既充满生活气息又富有哲理意味,既朴素亲切又有雅人深致,舒徐自在而又简洁隽永,锤字炼句而又浑然天成,通体显得中和、适度、自然、大方。同时这篇作品也奠定了梁实秋《雅舍小品》超越实利、俯仰自得、随缘赏玩、优雅自娱的写作基调。”
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张江元《中国散文百年精华鉴赏》:“《雅舍》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它典地表现了特定处境中作者超然面对人生和时代风雨的通达洒脱以及任何生活都可以化为纯净艺术的独特追求。其实‘雅舍’因有个性而可爱,实质是因为它的主人有‘不从俗’的个性而增添了‘雅舍’之‘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