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黄几复》是宋代文学家黄庭坚的诗作。此诗写与黄几复昔日之交情,如今的怀想,称赞黄几复不但清贫好学,而且干练有为,而对其垂老沉沦的处境,深表惋惜,抒发了思念友人的殷殷之情,寄寓了对友人怀才不遇的不平与愤慨。全诗情真意厚,感人至深,在好用书卷、以故为新、运古于律、拗折波峭等方面,又都表现出黄诗的特色,可视为黄庭坚的代表作。
寄黄几复⑴
我居北海君南海⑵,寄雁传书谢不能⑶。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⑷,治病不蕲三折肱⑸。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⑹。
⑴黄几复:即黄介,字几复,南昌人,是黄庭坚少年时的好友。其事迹见黄庭坚所作《黄几复墓志铭》(《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三)。
⑵“我居”句:《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⑶“寄雁”句:传说雁南飞时不过衡阳回雁峰,更不用说岭南了。
⑷四立壁:《史记·司马相如传》:“文君夜奔相如,相如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
⑸蕲(qí):祈求。肱:上臂,手臂由肘到肩的部分,古代有三折肱而为良医的说法。
⑹瘴(zhàng)溪:旧传岭南边远之地多瘴气。溪:文集、明大全本作“烟”。
我在北方为官,而你却在遥远的南方,想给你寄封书信,但却因为相距甚远而无法寄达。
当年你我在和煦的春风中,欣赏着芬芳的桃花和李花,一同举起酒杯畅饮;十年来我们都流落江湖,如今在这寂寞的雨夜,彼此独对残灯,思念着远方的朋友。
尽管你家徒四壁,但穷且益坚,处理政事绰绰有余,不需经历多次挫折,便能取得好成绩,比三折肱而为良医的人犹高一筹。
想你读书多年,现在已经白发苍苍;如今仍然身处猿声悲切、瘴气弥漫的岭南之地,我实在为你忧心。
这首诗作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此时黄庭坚监德州(今属山东)德平镇。黄几复,名介,南昌(今江西南昌市)人,与黄庭坚少年交游,交情很深,黄庭坚为黄几复写过不少诗,如《留几复饮》《再留几复饮》《赠别几复》等。此时黄几复知四会县(今广东四会)。当时两人分处天南海北,黄庭坚遥想友人,写下了这首诗。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历著作佐郎、秘书丞。绍圣初,以校书郎坐修《神宗实录》失实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徽宗立,召知太平州,九日而罢,复除名,编管宜州。三年而徙永州,未闻命而卒,年六十一。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诗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词与秦观齐名,号“秦七、黄九”。著有《豫章集》《山谷词》。
此诗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化用《左传》楚子问齐桓公:“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的话,起势突兀。写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怀念友人、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得相隔辽远,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云:“几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海滨”,当然不等于“海上”。作者直说“我居北海”“君(居)南海”,一是为了“字字有来历”,二是为了强调相隔之远、相思之深。
“寄雁传书谢不能”,这一句从第一句中自然涌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意外的地方。两位朋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见,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传书”的典故也就信手拈来。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怀李白》诗里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强调音书难达,说“鸿雁几时到”就行了。黄庭坚却用了与众不同的说法:“寄雁传书——谢不能。”意谓: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寄雁传书”,这典故太熟了,但继之以“谢不能”,立刻变陈熟为生新。黄庭坚是讲究“点铁成金”之法的,王若虚批评说:“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滹南诗话》卷下)类似“剽窃”的情况当然是有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上面所讲的诗句,可算成功的例子。“寄雁传书”,作典故用,不过表示传递书信罢了。但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秦观《阮郎归》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黄庭坚的诗句,亦同此意;但把雁儿拟人化,写得更有情趣。
第二联在当时就很有名。这两句诗所用的词都是常见的,甚至可说是“陈言”,谈不上“奇”。张耒称为“奇语”,当然是就其整体说的;可惜的是何以“奇”,“奇”在何处,他没有讲。其实,正是黄庭坚这样遣词入诗,才创造出如此清新隽永的意境,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任渊说这“两句皆记忆往时游居之乐”,看来是弄错了。据《黄几复墓志铭》所载,黄几复于熙宁九年(1076年)“同学究出身,调程乡尉”;距作此诗刚好十年。结合诗意来看,黄几复“同学究出身”之时,是与作者在京城里相聚过的,紧接着就分别了,一别十年。这两句诗,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诗人摆脱常境,不用“我们两人当年相会”之类的一般说法,却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这太常见了,但惟其常见,正可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沈约《别范安成》云:“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故人相见,或谈心,或论文,总是要吃酒的。仅用“一杯酒”,就写出了两人相会的情景。诗人还选了“桃李”“春风”两个词。这两个词,也很陈熟,但正因为熟,能够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面前,用这两个词给“一杯酒”以良辰美景的烘托,就把朋友相会之乐表现出来了。
其实要用七个字写出两人离别和别后思念之殷,也不那么容易。诗人却选了“江湖”“夜雨”“十年灯”,作了动人的抒写。“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和飘泊,杜甫《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加萧索之感。“夜雨”之时,需要点灯,所以接着选了“灯”字。“灯”,这是一个常用词,而“十年灯”,则是作者的首创,用以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发读者的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飘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
晚唐温庭筠不用动词,只选择若干名词加以适当的配合,写出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真切地表现了“商山早行”的情景,颇为后人所称道。欧阳修有意学习,在《送张至秘校归庄》诗里写了“鸟声梅店雨,柳色野桥春”一联,终觉其在范围之内,他自己也不满意(参看《诗话总龟》《存余堂诗话》)。黄庭坚的这一联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却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都是些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其中的每一个词或词组,都能使人想象出特定的景象、特定的情境,展现了耐人寻味的艺术天地。
同时这两句诗,还是相互对照的。两句诗除各自表现的情景之外,还从相互对照中显示出许多东西。第一、下句所写,分明是别后十年来的情景,包括眼前的情景;那么,上句所写,自然是十年前的情景。因此,上句无须说“我们当年相会”,而这层意思,已从与下句的对照中表现出来。第二、“江湖”除了前面所讲的意义之外,还有与京城相对的意义,所谓“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就是明显的例证。“春风”一词,也另有含意。孟郊《登科后》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和下句对照,上句所写,时、地、景、事、情,都依稀可见:时,十年前的春季;地,北宋王朝的京城开封;景,春风吹拂、桃李盛开;事,友人“同学究出身”,把酒欢会;情,则洋溢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中。
“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一杯酒”与“十年灯”,这是“一”与“多”的对照。“桃李春风”而共饮“一杯酒”,欢会极其短促。“江湖夜雨”而各对“十年灯”,飘泊极其漫长。快意与失望,暂聚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张耒评为“奇语”,并非偶然。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方面表现黄几复的为人和处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句,也是相互对照的。作为一个县的长官,家里只有立在那儿的四堵墙壁,这既说明他清正廉洁,又说明他把全部精力和心思用于“治病”和“读书”,无心、也无暇经营个人的安乐窝。“治病”句化用《左传·定公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跌断胳膊,就可以断定他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治疗和护理的丰富经验。在这里,当然不是说黄几复会“治病”,而是说他善“治国”,《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黄庭坚在《送范德孺知庆州》诗里也说范仲淹“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作者称黄几复善“治病”、但并不需要“三折肱”,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有政绩,显露了治国救民的才干,为什么还不重用,老要他在下面跌撞呢?
尾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里春风”中把酒畅谈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发萧萧,却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作一个县令。其读书声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这句诗是从李贺“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之六)化出,而意思更为深沉。
黄庭坚推崇杜甫,以杜甫为学习榜样,七律尤其如此。但比较而言,他的学习偏重形式技巧方面。他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而杜甫的杰出之处主要表现在以“穷年忧黎元”的激情,艺术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广阔现实。诗的语言,也丰富多彩,元稹就赞赏“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的一面。当然,杜甫的不少律诗,也是讲究用典的;黄庭坚把这一点推到极端,追求“无一字无来处”,其流弊是生硬晦涩,妨碍了真情实感的生动表达。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这首《寄黄几复》,就可以说是“无一字无来处”。但并不觉晦涩;有的地方,还由于活用典故而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而取《左传》《史记》中的散文语言入诗,又给近体诗带来苍劲古朴的风味。
黄庭坚又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他的不谐律是有讲究的,方东树就说他“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在这一点上,他也学习杜甫。杜甫首创拗律,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有时自发钟磐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等句,从拗折之中,见波峭之致。黄庭坚推而广之,于当用平字处往往易以仄字,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等都句法拗峭而音响新异,具有特殊的韵味。这首《寄黄几复》亦然。“持家”句两平五仄,“治病”句也顺中带拗,其兀傲的句法与奇峭的音响,正有助于表现黄几复廉洁干练,刚正不阿的性格。
总之,此诗善用典实,内蕴丰富,以故为新,运古于律,拗折波峭,很能表现出黄诗的特色。
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
宋·吕本中《吕氏童蒙训》: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为极至,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此乃可言至耳。
宋·任渊《山谷诗集注》:“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两句,皆记忆往时游居之乐。(蔡正孙编《诗林广记》后集卷五)
宋·普闻《诗论》:初二句为破题,第三第四句为颔联。大凡颔联皆宜意对。春风桃李但一杯,而想象无聊,窭空为甚,飘蓬寒雨十年灯之下,未见青云得路之便,其羁孤未遇之叹,具见矣。其句意亦就境中宣出。“桃李春风”“江湖夜雨”,皆境也。昧者不知,直谓境句,谬矣。(陶宗仪撰《说郛》卷七十九)